三國演義 · 第一百十九回 · 困司馬漢將奇謀 廢曹芳魏家果報(bào)
明 - 羅貫中

姜維與夏侯霸商議曰：“徐質(zhì)勇甚，當(dāng)以何策擒之？”霸曰：“來日詐敗，以埋伏之計(jì)勝之?！本S曰：“司馬昭乃仲達(dá)之子，豈不知兵法？若見地勢(shì)掩映，必不肯追。吾見魏兵累次斷吾糧道，今卻用此計(jì)誘之，可斬徐質(zhì)矣。”遂喚廖化分付如此如此，又喚張翼分付如此如此：二人領(lǐng)兵去了。一面令軍士于路撒下鐵蒺藜，寨外多排鹿角，示以久計(jì)。
徐質(zhì)連日引兵搦戰(zhàn)，蜀兵不出。哨馬報(bào)司馬昭說：“蜀兵在鐵籠山后，用木牛流馬搬運(yùn)糧草，以為久計(jì)，只待羌兵策應(yīng)?！闭褑拘熨|(zhì)曰：“昔日所以勝蜀者，因斷彼糧道也。今蜀兵在鐵籠山后運(yùn)糧，汝今夜引兵五千，斷其糧道，蜀兵自退矣。”徐質(zhì)領(lǐng)令，初更時(shí)分，引兵望鐵籠山來，果見蜀兵二百余人，驅(qū)百余頭木牛流馬，裝載糧草而行。魏兵一聲喊起，徐質(zhì)當(dāng)先攔住。蜀兵盡棄糧草而走。質(zhì)分兵一半，押送糧草回寨；自引兵一半追來。追不到十里，前面車仗橫截去路。質(zhì)令軍士下馬拆開車仗，只見兩邊忽然火起。質(zhì)急勒馬回走，后面山僻窄狹處，亦有車仗截路，火光迸起。質(zhì)等冒煙突火，縱馬而出。一聲炮響，兩路軍殺來：左有廖化，右有張翼，大殺一陣，魏兵大敗。
徐質(zhì)奮死只身而走，人困馬乏，正奔走間，前面一枝兵殺到，乃姜維也。質(zhì)大驚無措，被維一槍刺倒坐下馬，徐質(zhì)跌下馬來，被眾軍亂刀砍死。質(zhì)所分一半押糧兵，亦被夏侯霸所擒，盡降其眾。霸將魏兵衣甲馬匹，令蜀兵穿了，就令騎坐，打著魏軍旗號(hào)，從小路徑奔回魏寨來。魏軍見本部兵回，開門放入，蜀兵就寨中殺起。司馬昭大驚，慌忙上馬走時(shí)，前面廖化殺來。昭不能前進(jìn)，急退時(shí)，姜維引兵從小路殺到。昭四下無路，只得勒兵上鐵籠山據(jù)守。原來此山只有一條路，四下皆險(xiǎn)峻難上；其上惟有一泉，止夠百人之飲，——此時(shí)昭手下有六千人，被姜維絕其路口，山上泉水不敷，人馬枯渴。昭仰天長嘆曰：“吾死于此地矣！”后人有詩曰：“妙算姜維不等閑，魏師受困鐵籠間：龐涓始入馬陵道，項(xiàng)羽初圍九里山?！?br/>主簿王韜曰：“昔日耿恭受困，拜井而得甘泉。將軍何不效之？”昭從其言，遂上山頂泉邊，再拜而祝曰：“昭奉詔來退蜀兵，若昭合死，令甘泉枯竭，昭自當(dāng)刎頸，教部軍盡降；如壽祿未終，愿蒼天早賜甘泉，以活眾命！”祝畢，泉水涌出，取之不竭，因此人馬不死。
卻說姜維在山下困住魏兵，謂眾將曰：“昔日丞相在上方谷，不曾捉住司馬懿，吾深為恨；今司馬昭必被吾擒矣。”
卻說郭淮聽知司馬昭困于鐵籠山上，欲提兵來。陳泰曰：“姜維會(huì)合羌兵，欲先取南安。今羌兵已到，將軍若撤兵去救，羌兵必乘虛襲我后也?？上攘钊嗽p降羌人，于中取事；若退了此兵，方可救鐵籠之圍?！惫磸闹?，遂令陳泰引五千兵，徑到羌王寨內(nèi)，解甲而入，泣拜曰：“郭淮妄自尊大，常有殺泰之心，故來投降。郭淮軍中虛實(shí)，某俱知之。只今夜愿引一軍前去劫寨，便可成功。如兵到魏寨，自有內(nèi)應(yīng)?！泵援?dāng)大喜，遂令俄何燒戈同陳泰來劫魏寨。俄何燒戈教泰降兵在后，令泰引羌兵為前部。是夜二更，竟到魏寨，寨門大開。陳泰一騎馬先入。俄何燒戈驟馬挺槍入寨之時(shí)，只叫得一聲苦，連人帶馬，跌在陷坑里。陳泰兵從后面殺來，郭淮從左邊殺來，羌兵大亂，自相踐踏，死者無數(shù)，生者盡降。俄何燒戈自刎而死。郭淮、陳泰引兵直殺到羌人寨中，迷當(dāng)大王急出帳上馬時(shí)，被魏兵生擒活捉，來見郭淮?；椿畔埋R，親去其縛，用好言撫慰曰：“朝廷素以公為忠義，今何故助蜀人也？”迷當(dāng)慚愧伏罪?；茨苏f迷當(dāng)曰：“公今為前部，去解鐵籠山之圍，退了蜀兵，吾奏準(zhǔn)天子，自有厚賜。”
迷當(dāng)從之，遂引羌兵在前，魏兵在后，徑奔鐵籠山。時(shí)值三更，先令人報(bào)知姜維。維大喜，教請(qǐng)入相見。魏兵多半雜在羌人部內(nèi)；行到蜀寨前，維令大兵皆在寨外屯扎，迷當(dāng)引百余人到中軍帳前。姜維、夏侯霸二人出迎。魏將不等迷當(dāng)開言，就從背后殺將起來。維大驚，急上馬而走。羌、魏之兵，一齊殺入。蜀兵四分五落，各自逃生。維手無器械，腰間止有一副弓箭，走得慌忙，箭皆落了，只有空壺。維望山中而走，背后郭淮引兵趕來；見維手無寸鐵，乃驟馬挺槍追之?？纯粗两S虛拽弓弦，連響十余次?；催B躲數(shù)番，不見箭到，知維無箭，乃掛住鋼槍，拈弓搭箭射之。維急閃過，順手接了，就扣在弓弦上；待淮追近，望面門上盡力射去，淮應(yīng)弦落馬。維勒回馬來殺郭淮，魏軍驟至。維下手不及，只掣得淮槍而去。魏兵不敢追趕，急救淮歸寨，拔出箭頭，血流不止而死。司馬昭下山引兵追趕，半途而回。夏侯霸隨后逃至，與姜維一齊奔走。維折了許多人馬，一路收扎不住，自回漢中。雖然兵敗，卻射死郭淮，殺死徐質(zhì)，挫動(dòng)魏國之威，將功補(bǔ)罪。卻說司馬昭犒勞羌兵，發(fā)遣回國去訖，班師還洛陽，與兄司馬師專制朝權(quán)，群臣莫敢不服。魏主曹芳每見師入朝，戰(zhàn)栗不已，如針刺背。一日，芳設(shè)朝，見師帶劍上殿，慌忙下榻迎之。師笑曰：“豈有君迎臣之禮也，請(qǐng)陛下穩(wěn)便?！表汈?，群臣奏事，司馬師俱自剖斷，并不啟奏魏主。少時(shí)朝退，師昂然下殿，乘車出內(nèi)，前遮后擁，不下數(shù)千人馬。
芳退入后殿，顧左右止有三人：乃太常夏侯玄，中書令李豐，光祿大夫張緝，緝乃張皇后之父，曹芳之皇丈也。芳叱退近侍，同三人至密室商議。芳執(zhí)張緝之手而哭曰：“司馬師視朕如小兒，覷百官如草芥，社稷早晚必歸此人矣！”言訖大哭。李豐奏曰：“陛下勿憂。臣雖不才，愿以陛下之明詔，聚四方之英杰，以剿此賊?！毕暮钚嘣唬骸俺际逑暮畎越凳瘢驊炙抉R兄弟謀害故耳；今若剿除此賊，臣叔必回也。臣乃國家舊戚，安敢坐視奸賊亂國，愿同奉詔討之?！狈荚唬骸暗植荒芏！比丝拮嘣唬骸俺嫉仁漠?dāng)同心滅賊，以報(bào)陛下！”芳脫下龍鳳汗衫，咬破指尖，寫了血詔，授與張緝，乃囑曰：“朕祖武皇帝誅董承，蓋為機(jī)事不密也。卿等須謹(jǐn)細(xì)，勿泄于外。”豐曰：“陛下何出此不利之言？臣等非董承之輩，司馬師安比武祖也？陛下勿疑。”
三人辭出，至東華門左側(cè)，正見司馬師帶劍而來，從者數(shù)百人，皆持兵器。三人立于道傍。師問曰：“汝三人退朝何遲？”李豐曰：“圣上在內(nèi)廷觀書，我三人侍讀故耳?！睅熢唬骸八春螘?？”豐曰：“乃夏、商、周三代之書也?！睅熢唬骸吧弦姶藭瑔柡喂适?？”豐曰：“天子所問伊尹扶商、周公攝政之事，我等皆奏曰：今司馬大將軍，即伊尹、周公也?！睅熇湫υ唬骸叭甑蓉M將吾比伊尹、周公！其心實(shí)指吾為王莽、董卓！”三人皆曰：“我等皆將軍門下之人，安敢如此？”師大怒曰：“汝等乃口諛之人！適間與天子在密室中所哭何事？”三人曰：“實(shí)無此狀?！睅熯吃唬骸叭耆藴I眼尚紅，如何抵賴！”夏侯玄知事已泄，乃厲聲大罵曰：“吾等所哭者，為汝威震其主，將謀篡逆耳！”師大怒，叱武士捉夏侯玄。玄揎拳裸袖，徑擊司馬師，卻被武士擒住。師令將各人搜檢，于張緝身畔搜出一龍鳳汗衫，上有血字。左右呈與司馬師。師視之，乃密詔也。詔曰：“司馬師弟兄，共持大權(quán)，將圖篡逆。所以詔制，皆非朕意。各部官兵將士，可同仗忠義，討滅賊臣，匡扶社稷。功成之日，重加爵賞?！彼抉R師看畢，勃然大怒曰：“原來汝等正欲謀害吾兄弟！情理難容！”遂令將三人腰斬于市，滅其三族。三人罵不絕口。比臨東市中，牙齒盡被打落，各人含糊數(shù)罵而死。
師直入后宮。魏主曹芳正與張皇后商議此事。皇后曰：“內(nèi)廷耳目甚多，倘事泄露，必累妾矣！”正言間，忽見師入，皇后大驚。師按劍謂芳曰：“臣父立陛下為君，功德不在周公之下；臣事陛下，亦與伊尹何別乎？今反以恩為仇，以功為過，欲與二三小臣，謀害臣兄弟，何也？”芳曰：“朕無此心?！睅熜渲腥〕龊股溃瑪S之于地曰：“此誰人所作耶！”芳魂飛天外，魄散九霄，戰(zhàn)栗而答曰：“此皆為他人所逼故也。朕豈敢興此心？”師曰：“妄誣大臣造反，當(dāng)加何罪？”芳跪告曰：“朕合有罪，望大將軍恕之！”師曰：“陛下請(qǐng)起。國法未可廢也?！蹦酥笍埢屎笤唬骸按耸菑埦冎?，理當(dāng)除之！”芳大哭求免，師不從，叱左右將張后捉出，至東華門內(nèi)，用白練絞死。后人有詩曰：“當(dāng)年伏后出宮門，跣足哀號(hào)別至尊。司馬今朝依此例，天教還報(bào)在兒孫?！?br/>次日，司馬師大會(huì)群臣曰：“今主上荒淫無道，褻近娼優(yōu)，聽信讒言，閉塞賢路：其罪甚于漢之昌邑，不能主天下。吾謹(jǐn)按伊尹、霍光之法，別立新君，以保社稷，以安天下，如何？”眾皆應(yīng)曰：“大將軍行伊、霍之事，所謂應(yīng)天順人，誰敢違命？”師遂同多官入永寧宮，奏聞太后。太后曰：“大將軍欲立何人為君？”師曰：“臣觀彭城王曹據(jù)，聰明仁孝，可以為天下之主?！碧笤唬骸芭沓峭跄死仙碇?，今立為君，我何以當(dāng)之？今有高貴鄉(xiāng)公曹髦，乃文皇帝之孫；此人溫恭克讓，可以立之。卿等大臣，從長計(jì)議?！币蝗俗嘣唬骸疤笾允且病１憧闪⒅?。”眾視之，乃司馬師宗叔司馬孚也。師遂遣使往元城召高貴鄉(xiāng)公；請(qǐng)?zhí)笊珮O殿，召芳責(zé)之曰：“汝荒淫無度，褻近娼優(yōu)，不可承天下；當(dāng)納下璽綬，復(fù)齊王之爵，目下起程，非宣召不許入朝?！狈计萏?，納了國寶，乘王車大哭而去。只有數(shù)員忠義之臣，含淚而送。后人有詩曰：“昔日曹瞞相漢時(shí)，欺他寡婦與孤兒。誰知四十余年后，寡婦孤兒亦被欺?！眳s說高貴鄉(xiāng)公曹髦，字彥士，乃文帝之孫，東海定王霖之子也。當(dāng)日，司馬師以太后命宣至，文武官僚備鑾駕于西掖門外拜迎。髦慌忙答禮。太尉王肅曰：“主上不當(dāng)答禮。”髦曰：“吾亦人臣也，安得不答禮乎？”文武扶髦上輦?cè)雽m，髦辭曰：“太后詔命，不知為何，吾安敢乘輦而入？”遂步行至太極東堂。司馬師迎著，髦先下拜，師急扶起。問候已畢，引見太后。后曰：“吾見汝年幼時(shí)，有帝王之相；汝今可為天下之主：務(wù)須恭儉節(jié)用，布德施仁，勿辱先帝也?！摈衷偃t辭。師令文武請(qǐng)髦出太極殿，是日立為新君，改嘉平六年為正元元年，大赦天下，假大將軍司馬師黃鉞，入朝不趨，奏事不名，帶劍上殿。文武百官，各有封賜。
正元二年春正月，有細(xì)作飛報(bào)，說鎮(zhèn)東將軍毋丘儉、揚(yáng)州刺史文欽，以廢主為名，起兵前來。司馬師大驚。正是：漢臣曾有勤王志，魏將還興討賊師。
未知如何迎敵，且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