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國(guó)演義 · 第九十二回 · 趙子龍力斬五將 諸葛亮智取三城
明 - 羅貫中

鄧芝見趙云大勝，率蜀兵掩殺，西涼兵大敗而走。韓德險(xiǎn)被趙云擒住，棄甲步行而逃。云與鄧芝收軍回寨。芝賀曰：“將軍壽已七旬，英勇如昨。今日陣前力斬四將，世所罕有！”云曰：“丞相以吾年邁，不肯見用，吾故聊以自表耳。”遂差人解韓瑤，申報(bào)捷書，以達(dá)孔明。
卻說韓德引敗軍回見夏侯楙，哭告其事。楙自統(tǒng)兵來迎趙云。探馬報(bào)入蜀寨，說夏侯楙引兵到。云上馬綽槍，引千余軍，就鳳鳴山前擺成陣勢(shì)。當(dāng)日，夏侯楙戴金盔，坐白馬，手提大砍刀，立在門旗之下。見趙云躍馬挺槍，往來馳騁，楙欲自戰(zhàn)。韓德曰：“殺吾四子之仇，如何不報(bào)！”縱馬輪開山大斧，直取趙云。云奮怒挺槍來迎；戰(zhàn)不三合，槍起處，刺死韓德于馬下，急撥馬直取夏侯楙。楙慌忙閃入本陣。鄧芝驅(qū)兵掩殺，魏兵又折一陣，退十余里下寨。楙連夜與眾將商議曰：“吾久聞趙云之名，未嘗見面；今日年老，英雄尚在，方信當(dāng)陽長(zhǎng)坂之事。似此無人可敵，如之奈何？”參軍程武，乃程昱之子也，進(jìn)言曰：“某料趙云有勇無謀，不足為慮。來日都督再引兵出，先伏兩軍于左右；都督臨陣先退，誘趙云到伏兵處；都督卻登山指揮四面軍馬，重疊圍住，云可擒矣?！睏麖钠溲裕烨捕f軍伏于左，薛則引三萬軍伏于右。二人埋伏已定。
次日，夏侯楙復(fù)整金鼓旗幡，率兵而進(jìn)。趙云、鄧芝出迎。芝在馬上謂趙云曰：“昨夜魏兵大敗而走，今日復(fù)來，必有詐也。老將軍防之。”子龍?jiān)唬骸傲看巳槌粜?，何足道哉！吾今日必?dāng)擒之！”便躍馬而出。魏將潘遂出迎，戰(zhàn)不三合，撥馬便走。趙云趕去，魏陣中八員將一齊來迎。放過夏侯楙先走，八將陸續(xù)奔走。趙云乘勢(shì)追殺，鄧芝引兵繼進(jìn)。趙云深入重地，只聽得四面喊聲大震。鄧芝急收軍退回，左有董禧，右有薛則，兩路兵殺到。鄧芝兵少，不能解救。趙云被困在垓心，東沖西突，魏兵越厚。時(shí)云手下止有千余人，殺到山坡之下，只見夏侯楙在山上指揮三軍。趙云投東則望東指，投西則望西指，因此趙云不能突圍，乃引兵殺上山來。半山中擂木炮石打?qū)⑾聛?，不能上山。趙云從辰時(shí)殺至酉時(shí)，不得脫走，只得下馬少歇，且待月明再戰(zhàn)。卻才卸甲而坐，月光方出，忽四下火光沖天，鼓聲大震，矢石如雨，魏兵殺到，皆叫曰：“趙云早降！”云急上馬迎敵。四面軍馬漸漸逼近，八方弩箭交射甚急，人馬皆不能向前。云仰天嘆曰：“吾不服老，死于此地矣！”忽東北角上喊聲大起，魏兵紛紛亂竄，一彪軍殺到，為首大將持丈八點(diǎn)鋼矛，馬項(xiàng)下掛一顆人頭。云視之，乃張苞也。苞見了趙云，言曰：“丞相恐老將軍有失，特遣某引五千兵接應(yīng)。聞老將軍被困，故殺透重圍。正遇魏將薛則攔路，被某殺之?！痹拼笙?，即與張苞殺出西北角來。只見魏兵棄戈奔走：一彪軍從外吶喊殺人，為首大將提偃月青龍刀，手挽人頭。云視之，乃關(guān)興也。興曰：“奉丞相之命，恐老將軍有失，特引五千兵前來接應(yīng)。卻才陣上逢著魏將董禧，被吾一刀斬之，梟首在此。丞相隨后便到也?！痹圃唬骸岸④娨呀ㄆ婀Γ尾怀媒袢涨茏∠暮顥?，以定大事？”張苞聞言，遂引兵去了。興曰：“我也干功去。”遂亦引兵去了。云回顧左右曰：“他兩個(gè)是吾子侄輩，尚且爭(zhēng)先干功；吾乃國(guó)家上將，朝廷舊臣，反不如此小兒耶？吾當(dāng)舍老命以報(bào)先帝之恩！”于是引兵來捉夏侯楙。當(dāng)夜三路兵夾攻，大破魏軍一陣。鄧芝引兵接應(yīng)，殺得尸橫遍野，血流成河。夏侯楙乃無謀之人，更兼年幼，不曾經(jīng)戰(zhàn)，見軍大亂，遂引帳下驍將百余人，望南安郡而走。眾軍因見無主，盡皆逃竄。興、苞二將聞夏侯楙望南安郡去了，連夜趕來。楙走入城中，令緊閉城門，驅(qū)兵守御。興、苞二人趕到，將城圍??；趙云隨后也到：三面攻打。少時(shí)，鄧芝亦引兵到。一連圍了十日，攻打不下。
忽報(bào)丞相留后軍住沔陽，左軍屯陽平，右軍屯石城，自引中軍來到。趙云、鄧芝、關(guān)興、張苞皆來拜問孔明，說連日攻城不下?？酌魉斐诵≤囉H到城邊周圍看了一遍，回寨升帳而坐。眾將環(huán)立聽令?？酌髟唬骸按丝ず旧畛蔷?，不易攻也。吾正事不在此城，汝等如只久攻，倘魏兵分道而出，以取漢中，吾軍危矣。”鄧芝曰：“夏侯楙乃魏之駙馬，若擒此人，勝斬百將。今困于此，豈可棄之而去？”孔明曰：“吾自有計(jì)。此處西連天水郡，北抵安定郡，二處太守，不知何人？”探卒答曰：“天水太守馬遵，安定太守崔諒。”孔明大喜，乃喚魏延受計(jì)，如此如此；又喚關(guān)興、張苞受計(jì)，如此如此；又喚心腹軍士二人受計(jì)，如此行之。各將領(lǐng)命，引兵而去?？酌鲄s在南安城外，令軍運(yùn)柴草堆于城下，口稱燒城。魏兵聞知，皆大笑不懼。卻說安定太守崔諒，在城中聞蜀兵圍了南安，困住夏侯楙，十分慌懼，即點(diǎn)軍馬約共四千，守住城池。忽見一人自正南而來，口稱有機(jī)密事。崔諒喚入問之，答曰：“某是夏侯都督帳下心腹將裴緒。今奉都督將令，特來求救于天水、安定二郡。南安甚急，每日城上縱火為號(hào)，專望二郡救兵，并不見到；因復(fù)差某殺出重圍，來此告急?？尚且蛊鸨鵀橥鈶?yīng)。都督若見二郡兵到，卻開城門接應(yīng)也?！闭徳唬骸坝卸级轿臅?？”緒貼肉取出，汗已濕透；略教一視，急令手下?lián)Q了乏馬，便出城望天水而去。不二日，又有報(bào)馬到，告天水太守已起兵救援南安去了，教安定早早接應(yīng)。崔諒與府官商議。多官曰：“若不去救，失了南安，送了夏侯駙馬，皆我兩郡之罪也：只得救之?！闭徏袋c(diǎn)起人馬，離城而去，只留文官守城。
崔諒提兵向南安大路進(jìn)發(fā)，遙望見火光沖天，催兵星夜前進(jìn)，離南安尚有五十余里，忽聞前后喊聲大震，哨馬報(bào)道：“前面關(guān)興截住去路，背后張苞殺來！”安定之兵，四下逃竄。諒大驚，乃領(lǐng)手下百余人，往小路死戰(zhàn)得脫，奔回安定。方到城壕邊，城上亂箭射下來。蜀將魏延在城上叫曰：“吾已取了城也！何不早降？”原來魏延扮作安定軍，夤夜賺開城門，蜀兵盡入，因此得了安定。
崔諒慌投天水郡來。行不到一程，前面一彪軍擺開。大旗之下，一人綸巾羽扇，道袍鶴氅，端坐于車上。諒視之，乃孔明也，急撥回馬走。關(guān)興、張苞兩路兵追到，只叫：“早降！”崔諒見四面皆是蜀兵，不得已遂降，同歸大寨。孔明以上賓相待?？酌髟唬骸澳习蔡嘏c足下交厚否？”諒曰：“此人乃楊阜之族弟楊陵也；與某鄰郡，交契甚厚。”孔明曰：“今欲煩足下入城，說楊陵擒夏侯楙，可乎？”諒曰：“丞相若令某去，可暫退軍馬，容某入城說之?！笨酌鲝钠溲裕磿r(shí)傳令，教四面軍馬各退二十里下寨。崔諒匹馬到城邊叫開城門，入到府中，與楊陵禮畢，細(xì)言其事。陵曰：“我等受魏主大恩，安忍背之？可將計(jì)就計(jì)而行?！彼煲拚彽较暮顥?，備細(xì)說知。楙曰：“當(dāng)用何計(jì)？”楊陵曰：“只推某獻(xiàn)城門，賺蜀兵入，卻就城中殺之?！贝拚徱烙?jì)而行，出城見孔明，說：“楊陵獻(xiàn)城門，放大軍入城，以擒夏侯楙。楊陵本欲自捉，因手下勇士不多，未敢輕動(dòng)?！笨酌髟唬骸按耸轮烈祝航裼凶阆略当儆嗳?，于內(nèi)暗藏蜀將扮作安定軍馬，帶入城去、先伏于夏侯楙府下；卻暗約楊陵，待半夜之時(shí)，獻(xiàn)開城門，里應(yīng)外合?！贝拚彴邓迹骸叭舨粠駥⑷ィ挚酌魃?。且?guī)肴ィ蛢?nèi)先斬之，舉火為號(hào)，賺孔明入來，殺之可也?！币虼藨?yīng)允?？酌鲊谠唬骸拔崆灿H信將關(guān)興、張苞隨足下先去，只推救軍殺入城中，以安夏侯楙之心；但舉火，吾當(dāng)親入城去擒之?！睍r(shí)值黃昏，關(guān)興、張苞受了孔明密計(jì)，披掛上馬，各執(zhí)兵器，雜在安定軍中，隨崔諒來到南安城下。楊陵在城上撐起懸空板，倚定護(hù)心欄，問曰：“何處軍馬？”崔諒曰：“安定救軍來到?！闭徬壬湟惶?hào)箭上城，箭上帶著密書曰：“今諸葛亮先遣二將，伏于城中，要里應(yīng)外合；且不可驚動(dòng)，恐泄漏計(jì)策。待入府中圖之。”楊陵將書見了夏侯楙，細(xì)言其事。楙曰：“既然諸葛亮中計(jì)，可教刀斧手百余人，伏于府中。如二將隨崔太守到府下馬，閉門斬之；卻于城上舉火，賺諸葛亮入城。伏兵齊出，亮可擒矣。”
安排已畢，楊陵回到城上言曰：“既是安定軍馬，可放入城?！标P(guān)興跟崔諒先行，張苞在后。楊陵下城，在門邊迎接。興手起刀落，斬楊陵于馬下。崔諒大驚，急撥馬奔到吊橋邊，張苞大喝曰：“賊子休走！汝等詭計(jì)，如何瞞得丞相耶！”手起一槍，刺崔諒于馬下。關(guān)興早到城上，放起火來。四面蜀兵齊入。夏侯楙措手不及，開南門并力殺出。一彪軍攔住，為首大將，乃是王平；交馬只一合，生擒夏侯楙于馬上，余皆殺死?？酌魅肽习?，招諭軍民，秋毫無犯。眾將各各獻(xiàn)功?？酌鲗⑾暮顥粲谲囍?。鄧芝問曰：“丞相何故知崔諒詐也？”孔明曰：“吾已知此人無降心，故意使入城。彼必盡情告與夏侯楙，欲將計(jì)就計(jì)而行。吾見來情，足知其詐，復(fù)使二將同去，以穩(wěn)其心。此人若有真心，必然阻當(dāng)；彼欣然同去者，恐吾疑也。他意中度二將同去，賺入城內(nèi)殺之未遲；又令吾軍有托，放心而進(jìn)。吾已暗囑二將，就城門下圖之。城內(nèi)必?zé)o準(zhǔn)備，吾軍隨后便到。此出其不意也?！北妼莘??？酌髟唬骸百嵈拚徴?，吾使心腹人詐作魏將裴緒也。吾又去賺天水郡，至今未到，不知何故。今可乘勢(shì)取之?！蹦肆魠擒彩啬习玻瑒㈢匕捕?，替出魏延軍馬去取天水郡。
卻說天水郡太守馬遵，聽知夏侯楙困在南安城中，乃聚文武官商議。功曹梁緒、主簿尹賞、主記梁虔等曰：“夏侯駙馬乃金枝玉葉，倘有疏虞，難逃坐視之罪。太守何不盡起本部兵以救之？”馬遵正疑慮間，忽報(bào)夏侯駙馬差心腹將裴緒到。緒入府，取公文付馬遵，說：“都督求安定、天水兩郡之兵，星夜救應(yīng)?！毖杂?，匆匆而去。次日又有報(bào)馬到，稱說：“安定兵已先去了，教太守火急前來會(huì)合?！?br/>馬遵正欲起兵，忽一人自外而入曰：“太守中諸葛亮之計(jì)矣！”眾視之，乃天水冀人也，姓姜名維，字伯約。父名冏，昔日曾為天水郡功曹，因羌人亂，沒于王事。維自幼博覽群書，兵法武藝，無所不通；奉母至孝，郡人敬之；后為中郎將，就參本郡軍事。當(dāng)日姜維謂馬遵曰：“近聞諸葛亮殺敗夏侯楙，困于南安，水泄不通，安得有人自重圍之中而出？又且裴緒乃無名下將，從不曾見；況安定報(bào)馬，又無公文，以此察之，此人乃蜀將詐稱魏將。賺得太守出城，料城中無備，必然暗伏一軍于左近，乘虛而取天水也，”馬遵大悟曰：“非伯約之言，則誤中奸計(jì)矣！”維笑曰：“太守放心。某有一計(jì)，可擒諸葛亮，解南安之危。”正是：運(yùn)籌又遇強(qiáng)中手，斗智還逢意外人。
未知其計(jì)如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